女儿念二三年级的时候,发现她的语文课本里有王维的《竹里馆》一诗,其中有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”的句子。
我问女儿说:“你知道那诗人在竹林里弹得是什么琴吗?”她看了看我挂满了琴的琴室,呐呐地说道:“就是爸爸天天弹的古琴咯。”我点点头又问:“老师有向同学们介绍古琴是怎样的么?”女儿摇了摇头。
我若有所失,心想:我女儿是知道古琴的,可其他小同学会将诗人抒发胸臆的琴,想象成什么样子的呢?
很快,女儿六年级了,她们已换了一个语文老师,课本里有一篇文言文,说的正是伯牙和子期的故事。
我又问女儿:“老师有向你们描述伯牙摔碎的琴是什么样子的吗?”女儿笑着回答说:“老师没有说哦,不过我知道是古琴,但伯牙摔碎的那张琴,一定不是爸爸做的啦。”
其实课文里有插图的,可是,那图,根本没有将琴画得像样。
开家长会的时候,我特意询问老师,老师说:“我不懂音乐,也不知道琴是什么,对于这篇课文,我们语文教学的主要任务,是向学生传达一种人文精神,而不是乐器知识的介绍。”
我心中黯然,琴,只是音乐的范畴么?人文精神,通过更具象的东西来表达,不是能让小朋友更容易领会吗?相信绝大多数学生学完这篇课文之后,一定是模糊的,能想象伯牙摔碎的是其他也被称作“琴"的乐器吗?
可是,连语文老师也是模糊的,真不知道这种模糊的人文精神,又是怎样来温润他人。
我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,在课堂上偷看冯梦龙的《警世通言》才知道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,至今仍记得小说结尾的那首诗:
摔破瑶琴凤尾寒
子期不在对谁弹
春风满面皆朋友
欲觅知音难上难
我立刻被这故事深深吸引,继而联想到诸葛亮在城头上弹弹琴,就将十万大军退去,觉得古琴如此玄妙,心中对古琴神往不已。那个时候,还看了《西厢记》,见张生一曲《凤求凰》就引得莺莺心动,更让我对古琴无比的好奇。
我仿照着《西厢记》的内容,画了一幅画,起的名字就叫“悠悠琴声为谁弹”,我不知道这画是为谁而画,但我知道,我不会弹琴,连真的琴也没见过。那个时候的一些文艺演出,常常见到的是手风琴,口琴,扬琴等,给人感觉高贵一点的就是钢琴和小提琴,可是我很清楚,这些乐器,其实都不是“琴”,琴棋书画的琴,不是这些。
真正的琴的声音又是怎样?能令崔莺莺怦然心动,令司马懿慌忙退兵!
我想,那大概只是古人才会有的一种风雅,我们现在生活在红旗下,古琴可能早就消失,不再有人会弹了吧?
但我还是愿意画这样的一幅画,或许我一辈子也接触不到古琴,可是,琴,它应该是一种情感的寄托,一种雅致的喜好,一种高尚的情怀。那些古画中的高士,在飞泉边,在松树旁,在高山上,他们弹的又何曾是琴?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向往和追求,一种内心里的宁静与高洁。
1989年的时候,我出来工作不久,这一年,我来到了武汉.
从汉口坐车到武昌,经过汉阳时无意发现有一个指示牌,上面写着“古琴台”三个字,心中一阵惊喜:心仪已久的一个地方,原来就是在汉阳!
我匆匆把事办完,恭恭敬敬地来到汉阳的月湖边。
这是一个很陈旧脏乱的地方,地面泥泞不堪,古琴台旁边一排低矮的破房子,卖着一些日杂用品,有几个脚力模样的人堆在一起。
琴台里面,却非常整洁干净,没有游客,非常的安静。迎面一块大石碑,竖写着四个大字——“高山流水”,落款是“嘉应氏宋湘”,我心中涌起几分感慨,这宋湘,乃是我家乡的先贤啊!难道几百年前,他也在这儿瞻仰吗?
古琴台面积很小,十几分钟也就逛完,我一个人站在刚刚凿好的伯牙和子期的石雕面前,伫立良久,遥想着俞伯牙和钟子期相遇的情形,看着看着,越看越觉得石雕里的琴不对劲,那是什么呀?只是一个类似琴的东西而已。雕塑家啊,你也不知道琴是怎样的吗?
许多年过去了,大概在1995年间,我来到苏州这个城市。下了汽车站,一片开阔的广场,没有高楼大厦,显得很平静,远远见到苏州的北寺塔,两旁的建筑,白墙黛瓦,“吴”地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我叫了一辆出租车,欣赏赏着街道的景致,这座曾经被称作“姑苏”和“平江”的城市,人民的生活好像有着一种从容和闲适。
我突然心中一动,心想这座城市里,一定还有会弹古琴的人吧?
于是我跟司机搭话,说道:“你们苏州,给人感觉很有文化啊!”
司机一听,冷笑一声,高声说:“文化个屁!我就没文化!”
从他的语气里,可以感受到他对现状的不满,不过他粗俗的回答,我实在不好意思再询问古琴的事了。
我暗想:伯牙前辈,琴,真的给你摔没了吗?古琴,注定只能是我内心的一种情结么?
但我没有因为“屁”的回答而停止了对古琴的追寻。我开始留意影像制品了,心里隐隐的有一种希冀,我渴望能听到那远古的声音。
终于有一天,在市场上发现了一张“中国古代十大名曲”的录音带,紫色的封面上印着一副古代的山水画,里面有好几首曲子,标明了是“古琴”。
我赶紧买了回家。
琴声终于在耳边响起,那一刻,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,我觉得不仅仅是实现内心一个愿望的满足,实事上,古琴的音色让我感到很美很美,我很享受古琴的音乐。该录音带里的“渔樵问答”和“平沙落雁”让我百听不厌。
在九十年代的中期,还买到了一本许光毅先生写的《怎样弹古琴》一书,书很薄,我如饥似渴的阅读起来,甚至按照里面的要求,留起了指甲。可我还是不太明白所谓的“勾挑抹剔”,古琴,依然是那样的神秘。
当时有一部电影,叫做《秦颂》,上演之后,我连续去电影院看了三遍,看着葛优像模像样地弹着古琴,我有着一种冲动。
我关注起各种媒体有关古琴的任何资讯,见到市面上有任何古琴方面的录音制品,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下。从有限的一些资讯当中,知道了当今世上,有林友仁,有龚一,有赵家珍等等,但他们都在很遥远的地方,可我已感觉到,古琴,已不太遥远了。
有一天,在一家大型的百货商店的乐器行里,居然发现了一张琴,黑红相间,在当时看来,只觉得美丽无比。琴身贴着“苏州乐器二厂”的商标,被一层透明的塑料包裹着,隔着薄膜,我抚摸了很久,来回看了好几次,像是面对着一件神物,充满了尊敬。当下就想买回去,可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弹琴,怕亵渎了心中的一种敬仰,不过我深深地感觉到古琴离自己越来越近了,自己生活的周围,也应该有古琴的。
那天晚上,我梦见自己来到一座高山之巅,几段残旧的石墙,石墙内,青烟袅袅,地面散落着数条青石板,有两三个身着长衫的人在那儿弹琴。旋律悠扬,是那么的清晰明亮,琴声激荡,震撼着我的心房,猛然间,我发现那些动听的琴音,居然都是我自己弹出来的。梦境里,我坐在青石板上,身后一棵大松树,琴横于双膝,两手轻拨琴弦,长衫人翩翩起舞,环佩铿锵。。。。。
我再也无法抑制古琴给我带来的陶醉了。
这个时候,我经营着一家公司,生活也已安定,于是我开始到处跟人说起古琴,告诉人们我对古琴的热爱,很希望他人也和我一样能对古琴有这样的喜好。郁闷的是,十个有九个听完之后都会立刻纠正我的“错误”说:哦,你说古筝啊,古筝确实很好听呢!
一个晚春的下午,有个客户来到。闲聊时我又说起古琴,那人说他认识一个弹琴的人,我大喜过望,不过还是“纠正”了一下他的错误,说道:“你说的是筝吧?古琴和古筝不一样的哦。”
客户说:“那是我的一个同学,我见他弹过古琴。”
我连忙在纸上画了一张琴的模样给他看,客户朋友接过来看了看说:“没错,就是琴,七条弦的。”
当天晚上,我就请客户朋友约了他的同学。
许海帆君,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弹琴之人,与他一起来的和还有一位甄姓琴友,看着琴音从他们手指间叮叮当当地响起,心里既兴奋又羡慕。
就这样,接触到了古琴的一个圈子,这一年,是号称千禧之年的2000年,而我,这时早已过了而立之年。
很快,我就知道了什么是“勾挑抹剔”,什么是“吟猱绰注”。我很生硬却很用心地学习着“仙翁操”,那一散一按的应合,犹如敲扣着一扇古老的大门,里面传来悠长悠长的回音。我的第一个古琴老师区君虹先生曾对我说:“你就像一块大海绵,给你倒多水,就能吸多少水。”
是啊,就像爱恋了十几年的情人,一朝得以相见,能不尽情相拥么?
不久,我又拜岭南好手陈磊为师,继续认真地学习古琴。在初学琴的那几年里,还得到不少方家的指导和帮助,其中有四川的寇文犀,广陵的梅曰强,深圳的姚亮等,他们对后学的那份热忱,令人终身不忘。
很多年又过去了,在临近不惑的那一年,我在山西的双林寺。这也是一座很少游客的寺庙,据说它建于北魏时期,北齐的时候重修过,在宋代就改名为“双林寺”了,是名副其实的千年古刹。双林寺以彩塑闻名,有五六个从武汉美院过来的学生在此写生,我看了看他们的作品,都有很高的水平,继续下去,说不定二十年后就是一位大画家。
整个寺院,显得十分的沧桑,大雄宝殿以及两旁的木质建筑,油漆早已完全脱落,岁月侵蚀了粗壮的柱梁,裂横遍布,斑斑驳驳,那柱梁木质的颜色已成暗红色,极为深沉。突然觉得这些远久之前的木头,魅力无穷,对我突然有一种巨大的引力,我摸着殿堂上的大柱子,实在不想离去,以前游历过的不少古庙宇古建筑,一一呈现在眼前:兰州的白云观,张掖的大佛寺,镇远楼,青城山的二王庙,伏龙观,还有徽州的明清古建筑群,福建崇安的旧街道,下梅古村落,屏南堂口村千乘桥等等,这些木质古建筑,透着几分神秘,几分尊严,还有几分永恒的温厚平和之美。
它们不会说话,它们却可以传出天籁之音.我感受到了一种美的召唤,心里多了几层顿悟的感应,我想:我不应该只是一个会弹几首曲子的古琴爱好者,应该是一个更出色的优秀琴人!
不惑,大概就是能够真正认识自己的意思吧?
斫木为琴,现在女儿经常笑我是个小木匠,我再也没有心思打理公司了,我终止了公司的所有业务。
而今,我不仅以琴为乐,还以琴为业。
前几个月,和一个少年时候的好友相聚,他现在已是成功人士,是个大富豪了,经常做善事,前不久还为家乡的教育事业捐资数百万。我对他说:“你不仅实现了自己,还为他人创造条件,可以用自己的能力惠泽他人,可为世人表,自己内心也得宽慰,这样的境界,让人景仰啊!”
好友笑了笑,对我说:“其实你也一样,让我羡慕。人到中年,找到了自己的所好,并可以全身心的投入,这不是一种幸福和快乐吗?你弹琴,是在享受着一种你所能感受的美,而你斫琴,其实是在创造着一种美。我捐资修的房子,几十年后,或就灰飞烟灭啦,而你斫的琴,可能在几百年后,还有人在感受你带来的神彩啊!”
他的话,有多少道理我不太清楚,但却如同知音一般,这知音,不一定是指琴音本身,那是对生活的一种理解和感悟。
我们当今之人,不也是在享受着前人给我们留下的种种的美吗?
伯牙前辈,你不用摔琴的,知音一直存在,就在我们的生活周围,在我们心灵的深处,千年不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