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在青少年时期对古琴产生浓厚兴趣的。
大概在1981年的时候,刚念高中,在自己不喜欢的学科的课堂上偷看了一部小说,冯梦龙的《警世通言》。
其中的一篇《俞伯牙摔琴谢知音》的故事立刻迷住了我,联想更年少的时候看的《三国演义》里面诸葛孔明弹琴退仲达的故事,《西厢记》里面那个书生弹琴的模样,更是印在心里,只觉得这琴真是神奇。
那时候也读过一点古诗词,时常有“琴”的身影出现,一些绘画作品中也偶尔见到“高士弹琴”之类的内容,十分神往。
不过在当时的现实中,我并没见过琴,也没听过琴,但我很清楚的知道,古琴就是琴,七条弦,有专指,不是乐器的泛称。我还以为琴已经消失,只是古人的一种风雅,现实中早已经没有了,既是心仪,又是失望。
到了上世九十年代中期,已到而立之年,在市面上发现了一张叫做《中国古代十大名曲》的录音磁带,其中有几首曲注明了是古琴,我大喜过望,知道了古琴并未消失,它还在我们的生活中。
在1998年前后,我买到了一本许光毅先生编著的《怎样弹古琴》一书,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。
不久后,我终于接触到了广东本地的琴人,我先后跟随区君虹、陈磊、姚亮诸位老师学习琴艺,并受龚一先生教益。
喜爱古琴,一开始只是喜欢它的文化涵意、喜欢它的音乐以及音色,希望自己也能弹出动人的琴音,并没想过自己要来斫制古琴。
在2001年的时候,买到一本叫《中国古琴珍萃》的书,在当时是很贵很贵的一本书,书中收录了许多传世的历代的经典古琴。
我被精美的图片震住了,好像突然打开一扇窗户一样,书中的前言部分,还附有一张明代的琴体内腔结构的照片,当下就有一种朦胧的感觉:照着书中经典款式的外形,又有内腔构造的参考,这不就可以去做琴了吗?
但我并没动手的打算,一来从来没干过木工漆工一类的粗活,二来自己还在学习琴艺的弹奏当中,对琴还有着一份极为景仰的心情。
到了2005年冬天,那年去了一趟山西,在双林寺,见到寺庙里的木质梁柱十分的斑驳,尽显沧桑,心想这木头,在这儿站立几百年了,虽然不会说话,但它能传达一种远古的气息,它能发出一种天籁之音。我突然感受到一种召唤,觉得自己应该不仅是一个会弹一些曲子的琴者,也应该是一个能创造美的琴人。
动了心念,便难于止住。
我开始收集一些老木材,当时广州的西关地区在旧城改造,许多老房子被拆掉,我从工地里买了不少西关大屋的老门板,脏兮兮的堆在家里,但我不知道斫琴需要什么工具,无法动手。
正在我彷徨之际,在很有限的一点资讯里,发现了北京一个叫“朴云子”的琴友写的一篇小文章,大概是说斫琴所需要的基本工具,真是大喜过望。
于是按文章所说,买了必须的工具。
一开始非常的艰难,我是个连灯泡坏了都不会自己换的人,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动,只是了解一点点做琴工艺流程的知识,没有人指导,工具操作也不熟练,还时不时会受伤,既辛劳无比,又十分狼狈。
但我丝豪没有停止的意愿,只觉得自己在做着非常有意义的事,甚至想,人往往到了不惑之年,才认识自己,我大概也是,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小木匠,大漆工。
大半年过去了,终于完成了一两张琴。
但几乎是废琴。
外形粗拙,弦面不平,音色尖硬。
但我依然兴奋,因为我知道自己可以劳动而有成果。
可能我有足够的热爱,我不惧怕困难,也不惧怕挫败,我一边继续斫制,一边思考自己的不足。
我认真细看那本《中国古琴珍萃》,十分感谢该书的编者和摄影师,那些珍贵经典的历代古琴,图片非常清晰,而且有详细的尺寸标注,它成了我最重要的参考资料。
那会儿弹琴的人并不多,斫琴人更少,我并没有想到以后要以此谋生,只是要实现内心的热爱。
很快就得到周围琴友的关注,不少琴友很热心,甚至会提供很多道听途说的意见,不管怎样,理论固然要有,但实践更加重要。
几年下来,试验了不同的构造,也用了不同的材料,工具也熟练了,几十张琴积累下来,终于感觉到好像摸着了道似的,有了自己比较固定的认知。
我大概没有什么创新的意识,外形上,我更愿意做常见的款式,如伏羲、仲尼、落霞等,创新应该是为了更美,没必要为创新而创新。
腔体内部也是,基本是规规矩矩地来,只是会根据材质的不同,厚薄处理不尽一样,多数情况下,低音部份留得比高音部份厚一些。
后来出了本《故宫古琴》的图录,里面还有故宫里的历代名贵古琴的透视照片,更有助于我们当今的人了解古琴的结构。不同的琴虽各有差异,但无一不规整合理,符合大众的审美。
因为自己产量小,所以对材料要求就严格一些。我曾深入到福建的南平、崇安、邵武、甫田等武夷山区寻找古旧木材,广东及珠三角一带的旧木市场更是经常前往,幸运的是,我找到了不少好材料。
我不太愿意在琴体留下太多的标记,很少给琴起名字刻琴铭,我觉得这应该是琴的主人的权利,作为斫制者,在内腹留下签名也就足够了。
斫琴人应该要有个谦逊的姿态。
我时常认为,我们要用规规整整,去展示堂堂煌煌。
事实上,有时候我也很得意自做出的一些琴,外形规整,音色圆润醇和。
我没有在琴上刻字,但我却经常为一些有记念意义的琴写上一篇文字。
因为全是自己个之力,又不借助机器,靠手工制作,所以每年出琴量有限,高兴的是,琴做好不久,往往很快被人买走,而且定制的人越来越多,不少琴友还特别厚爱,订制不止一张。
本来只是个人喜爱,却不在意之中,也得到一些琴人的欣赏。
在2012年的时候,深圳的姚亮老师举行了她的第一场个人古琴演奏会,她在众多藏琴中,选用了我新斫的一张伏羲款琴,而且弹满全场,实在令我大受鼓舞。
迄今为止,大概也做了有两百来张琴,只是在自己手里的,却也不足十张。
在小范围内,竞也不知不觉有了一点点影响。
弹琴听琴,是在享受欣赏着美,斫琴,似乎是在创造着一种美。我们在安定的社会里,找到自己的位置,生活在自己所喜爱的美当中,我想,这应该是一种幸福吧
2018年9月 陈洪 记于天河弦馆